白鲨糖

是一颗白鲨糖,很会融化。

©白鲨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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咽喉

我想要咬住它。用牙齿的边缘轻轻地磕碰它的脖子,知道在那软的皮肤下也是真实存在着小而硬的喉结,知道那里面的确流淌着热而黏稠的血。

我什么也没有,就只好用这一副天生的武器去证明拥有。

咬住你,幻想能咬住时间的咽喉。


卑鄙和勇敢一样需要被证明。听起来似乎有点抽象吧?但实际上来讲,就是说如果不做卑鄙的事也不讲卑鄙的话,你永远不会晓得自己能够卑鄙到什么程度。

“星期天的下午三点,手边放着一碟软软甜甜的点心和茶,花园里面长满野草和野花,邻居的猫钻过栏杆来巡视自己的地盘;我不看书也不说话,躺在那里一直到天黑下来。”

一枝和花仰面躺在草坪上。她们把手和脚完全放松地舒展开,在湿软的夜风中一起看天——夜空是泛着橘色的紫,深深浅浅不同地分布,一些地方有明亮闪烁的星星,另一些隐隐看出橘色的地方则是连绵的、夜间的云。天幕像一个巨大的没有底的碗,倒扣着的样子神秘但是亲切。

手和脚放松得如同跑掉了。她们变成了轻轻伏在草叶间的两团光,城市在远方,露水在背上。

一枝渐渐停下不再说话,而花小声地哼起了歌,软绵绵的声音和摇摇晃晃的调子。她哼着哼着,换了两次曲子后也渐渐低了下去,终于盖不过虫鸣。

“别睡着呀,还要看日出的。”一枝听那哼鸣仿佛模糊着远去了,运足了力气迷迷糊糊地睁眼,说道。只是被那舒适的困意笼罩着,这句话听起来反倒有点像是要努力劝服自己。

花干脆也停下了歌唱,把头扭了个方向,冲向一枝的那一边。扭头时耳朵的边缘贴到了凉凉的土,草叶划过耳廓,耳膜上是放大了的扑簌扑簌的声响,还带着一点悄悄的痒。她是不困的。

“一枝,一枝,你转过来。”她听到自己说。

“嗯?”一枝的声音还带着一点甜甜的鼻音。

“头转过来。”

说完这话,她想着刚才那扑簌扑簌的响声,此时应当也在一枝的耳廓里演了一遍。

“再近一点。”她小声地说,几乎是只吐了气。她看到夜色里面一枝近在咫尺的面容——黑漆漆的一个囫囵影子,瞳孔在半眯的眼皮下反出两点莹莹的光,嘴角的轮廓里隐隐有个极自然的笑模样。

一枝懒洋洋地在地上蹭着挪了挪,半梦半醒里一不小心挪过了头,回过神来几乎撞上了花的鼻尖。

然后她们就静静地接了个吻。

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,是四片类似的、凉凉软软的嘴唇。缺乏温度也当不了界碑,反而成了个纯粹而舒适的吻。



花的哥哥叫草,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。

他眉毛浓黑鼻梁高挺,一双眼睛却和花一样,是个杏核儿样。他彬彬有礼过了头,养成了一副犹豫不定的性格,加上手长腿又长不知往何处摆放,于是常常是个手足无措的形状。

一枝上学早一年,正同他一个班。三个人一起上学放学,混熟后欺负他欺负得顺手,成绩也总是堪堪压他一头。

他脾气好,从来一副好哥哥的做派,两个女孩子存心要言语上挤兑取笑,无论说什么他也不恼,有时候被逗得狠了才红着脸腼腆地笑。

“我是不懂你们说什么,但是你们开心就好。”当他笑起来的时候,那笑容里面几乎就是这句话了。


“花,其实你哥哥不应该叫草呀,该叫茶。”夜色忽然就深重起来,一枝把头转过去望着天空,说。

偶尔草不在的时候,花和一枝也会良心发现地讲讲他的好处。

花没有接话。过了一会儿,她动了动,然后一打挺坐了起来。她想:突然间,为什么要讲这句话呢?想完之后她又立马后悔,几乎要为自己的沉默而道歉了。

然而俯首去看一枝的时候,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。

她一个人静静地在这不彻底的黑暗中坐了一会儿,忽然感到了夜的凉。


“你有什么用呢?你会唱歌跳舞学习,但你不会道歉不会舍弃不会作抉择。作为“人”的要会的事情,你一件也没有学好。”

“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得太过软弱。每一天每一天,喜悦都来得太容易。所以突然被告知它不再来的时刻,不晓得如何反应就是唯一力所能及的反应。”


实际上,单独一人的一枝才是这片草地的常客。

起因是四人一齐去爬山的时刻,晴朗无云的天气,在半山腰上,花望着对面新绿色的山丘,手支着膝盖呼呼地喘气:“啊,那片草坪,躺起来一定很舒服……”

一枝和草停下来等花,只有一木气定神闲地继续向前,还不忘得意地挑衅:“被花这种体重躺上去,反正草坪一定不会觉得舒服就对了。”

那天果然是一木第一个到山顶,折了一大枝山顶树上的红果,盘腿坐在道旁的岩石上干等着。后面三人磨磨蹭蹭地赶上时,见到他写着不耐烦的面容,很默契地捧腹。

“啧,以后再不和你们一起来了!”他利落地跳下石头,声音里满是怒气,表情却有点落寞。

花笑得更厉害,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他剃得短短的脑袋,痒痒的扎手。一木红了脸,没来得及拍开,只好气鼓鼓地再次冲到最前面。

后来他们从山顶俯瞰,大片各异的山峦和建筑,一枝却专门分给了对面那新绿的山丘一瞥——这样的高度时,那山丘已经变成指腹大小的一片,反倒使得那新绿色更加青翠起来。

“下次一起去呗。”她戳了戳花的腰眼,逗她看。

花受不得痒,果然咯咯地笑起来,跳着往一边躲,分不出神去瞅:“哪儿?”

两人追追打打,远离了眺望台。

后来一枝寻找写生的地方,居然真的找到了当时远眺过的草场。她不是个好独处的人,但却常来这草坪,有时在清晨,有时在午后。

草松软,风和缓。

一枝躺在这样的风光里,同时感到满足和缺憾:她又一次独自一人,无声无息地实现了平凡对话中偶尔出现的、可能被实现的细节。


上次来这片草地的时候是夜晚,后来还见到了日出。

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,一枝仰面躺在草地上,呆呆地看着自己伸向天空的右手。

五指松松地展开,然后用力一点点,再多用力一点点,一点点、再一点点。指尖颤抖起来,指根轻微地传来四分五裂前的疼痛,一点点加剧。

——是这么细弱的五指呢,是这么绵软的手臂呢。

是了,二十年。

刚认识的时候,总是穿奶黄色蝴蝶结裙子扎双马尾的花,也是这样伸长了手臂,嘟着嘴,踮着脚,用一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的表情,从一枝竭力举高的手里抢一颗橘子糖。

一枝看着花圆圆黑黑水蒙蒙的眼睛,趁她张嘴要哭出来之前,忍痛割爱把糖塞进了她嘴里。突然尝到糖果甜味的花,噙着没来得及淌下来的眼泪,露出了一个惊讶的、傻兮兮的笑容。

一颗平平常常的糖换一个这样傻的笑容,是件有趣的事情。

可完满是一点点变缺损的,交换也往往不能一直等价。

现在的花,不会告诉一枝她想要一枝恰好有的那颗橘子糖。没有大方的索求,体面的给予也就成了艰巨事情。